Saturday, August 27, 2005

白马啸西风

重新翻看了一下这篇小说,心里的哀伤一点点浮上来,终至绝望。人世间的事情,有多少是可以由我们自己来掌控的呢?人世间的情孽,又有多少可以排遣开去?

1. 片断摘录

(一)

李文秀侧耳听著,鸣歌之声渐渐远去,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。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,呆呆的出了一会神,低声道:「爷爷,这鸟儿唱得真好听。」

计老人道:「是的,唱得真好听!那是天铃鸟,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。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,白天睡觉。有人说,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後变的。又有些哈萨克人说,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、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变的。她的情郎不爱她了,她伤心死的。」李文秀迷惘地道:「她最美丽,又最会唱歌,为什麽不爱她了?」

计老人出了一会神,长长的叹了口气,说道:「世界上有许多事,你小孩子是不懂的。」这时候,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。

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,又是凄凉。

(二)

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,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,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,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,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,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,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。只是她唱得很少,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,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。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,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,有时,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,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。

这些歌中的含意,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,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。如果她仍旧不懂,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?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?可是不明白的事情,一旦明白之後,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。

(三)

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,落在三匹马上,落上三人的身上。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,浑没在意;李文秀却是没有觉得。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,三人的头发都白了。

几十年之後,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,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然这般言笑晏晏,李文秀仍然这般寂寞孤单?她仍是记著别人,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?

(四)

头顶的天很蓝,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。一阵风刮来,卷起了地下的白雪,在风中飞舞。李文秀望著两片上下飞舞的白雪,自言自语:「真像一对玉蝴蝶。」

苏普接口道:「是,真像!很久以前,有一个汉人小姑娘,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。说有个汉人少年,有个汉人姑娘,两个儿很要好,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。那少年很伤心,生了一场病便死了。有一天,那姑娘经过情郎的坟墓,就伏在坟上痛哭。」

说到这里,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,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:在小山丘上,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著照顾羊群。女孩说著故事,男孩悠然神往地听著,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坟上哭泣,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,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。

只是,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,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。

苏普继续道:「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,突然之间,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,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。後来这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,总是飞在一起,永远不再分离。」阿曼插口道:「这故事很好。说这故事的,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小姑娘麽?她死了麽?」苏普黯然道:「不错,就是她。那老汉人说她已经死了。」李文秀道:「你还记得她麽?」苏普道:「自然记得。那怎麽会忘记?」李文秀道:「你怎麽不去瞧瞧她的坟墓?」苏普道:「对!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,我要那卖酒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。」李文秀道:「要是那坟墓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,你会不会跳进去?」

苏普笑道:「那是故事中说的,不会真的是这样。」李文秀道:「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,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,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,你肯跳进坟去,永远陪她麽?」苏普叹了口气道:「不。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。这一生一世,我是要陪阿曼的。」说著伸出手去,和阿曼双手相握。

李文秀不再问了。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,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,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。现下听到答案,徒然增添了伤心。

忽然间,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,唱得那麽宛转动听,那麽凄凉哀怨。

苏普道:「从前,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,玩完之後就弄死了。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,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,叫我放了鸟儿。从此我不再捉了,只听天铃鸟在半夜里唱歌。你们听,唱得多好!」李文秀「嗯」了一声,问道:「那只玉镯子呢,你带在身边麽?」苏普道: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,早就打碎了,不见了。」

李文秀幽幽的道:「嗯,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,早就打碎了,不见了。」

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。在寒冷的冬天夜晚,天铃鸟本来不唱歌的,不知道它有甚麽伤心的事,忍不住要倾吐?

苏鲁克、车尔库、骆驼他们的鼾声,可比天铃鸟的歌声响得多。

(五)

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,一个姑娘骑著一匹白马,向东缓缓而行。

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话:

苏鲁克道:「李姑娘,你别走,在我们这里住下来。我们这里有很好的小夥子,我们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做丈夫。我们要送你很多牛,很多羊,给你搭最好的帐蓬。」

李文秀红著脸,摇了摇头。

苏鲁克道:「你是汉人,那不要紧,汉人之中也有好人的。汉人可以跟哈萨克人结婚吗?嗯。」他搔了搔头,说道:「咱们去问长老哈卜拉姆。」

哈卜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「可兰经」、最聪明最有学问的老人。

他低头沈思了一会,道:「我是个卑微的人,甚麽也不懂。」苏鲁克道:「如果有学问的哈卜拉姆也说不懂,那麽别人是更加不懂了。」哈卜拉姆道:「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:『众人啊,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,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,以便你们互相认识。在安拉看来,你们之中最尊贵的,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。』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族,都是真神安拉创造的。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,便是最尊贵的。可兰经第四章上说:『你们当亲爱近邻、远邻、伴侣,当款待旅客。』汉人是我们的远邻,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,我们要对他们亲爱,款待他们。」

苏鲁克道:「你说得很对。我们的女儿能嫁给汉人麽?我们的小夥子,能娶汉人的姑娘吗?」哈卜拉姆道:「真经第二章第二百廿一节说:『你们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妇女,直到她们信道。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,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,直到他们信道。』真经第四章第廿三节中,严禁娶有丈夫的妇女,不许娶自己的直系亲属,除此之外,都是合法的。便是娶奴婢和俘虏也可以,为甚麽不能和汉人婚嫁呢?」

当哈卜拉姆背诵可兰经的经文之时,众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肃立倾听。

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,大家心中明白了,都说:「穆圣的指示,那是再也不会错的。」有人便称赞哈卜拉姆聪明有学问:「我们有甚麽事情不明白,只要去问哈卜拉姆,他总是能好好的教导我们。」

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、再有学问,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,因为包罗万有的「可兰经」上也没有答案;如果你深深爱著的人,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,有甚麽法子?

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。白马已经老了,只能慢慢的走,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。江南有杨柳、桃花,有燕子、金鱼……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,倜傥潇洒的少年……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:「那都是很好很好的,可是我偏不喜欢。」

2. [评论]白马,啸,西风 作者: 纯均

要寻些不痛快,去读《白马啸西风》好了。不过十二年,白马从飞驰,到“只能慢慢的走”。时光用速度计算,人说,越老时间便过得越快;马道,愈老我便跑得愈慢。
我终于相信爱情不是注定的,即便同甘共苦了,即便同生共死了,命运也只随着灰狼皮的方向,射到自己永远够不着的地方。或许,这也是注定。

苏普身上的鞭痕,几天,也就淡了。李文秀心上的刺痛,只有日复一日的深。
苏鲁克想:唉,孩子有什麽心事,对妈妈一定肯讲……
我就不由一阵抽搐——李文秀,满腹的相思曲,又能对谁唱?枉负了草原上天铃鸟的名,却只扮哈萨克孤苦少年的妆。瓦耳拉齐的武功,便如我嘈嘈切切的叙述,打发远离江湖的岁月。远离江湖,就迫近或忘记爱情了么?

苏普叹了口气道:“不。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。这一生一世,我是要陪阿曼的。”说著伸出手去,和阿曼双手相握。
看这幕,不禁心惊肉跳起来。有人凭什么把这分得如此干净,叫人没了一丝遐想的余地。哈卜拉姆说,为甚麽不能和汉人婚嫁呢?硬的藩篱,几句话便撤除了。可是青梅的初芽,悒郁了十个年头;竹马的枝节,早飘零散落在鞭下。你拿玉镯换取的,是自由自在的漫天歌声;苏普有的,却只是猎豹擒狼的勇猛。

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、再有学问,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,因为包罗万有的“可兰经”上也没有答案;如果你深深爱著的人,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,有甚麽法子?

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。白马已经老了,只能慢慢的走,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。江南有杨柳、桃花,有燕子、金鱼……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,倜傥潇洒的少年……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:“那都是很好很好的,可是我偏不喜欢。”

这两段,是被千百人传诵的。因为那问题,无人解答;因为那情绪,总是环绕。
有了绣花的手帕,高昌古国的宝藏便有了盼头;只是寻宝比寻爱情容易些,到了那个地方,便是着落。那里有,或没有;曾经有,或从来没有。蛛丝马迹总是有,即便后悔,也是心安理得。可是爱情呢,谁知道它在哪里?若说有,又没有;若说没有,你竟也舍了性命,维护这幼时的见证。这若有若无间,最是愁人。

说到孤单,谁又比得上马家骏?爱一个人是难的,他的小女孩儿,和小女孩儿的苏普。只是,他的理由,是选择生命;而她,竟以为,她会给苏普,带来不幸。他看到苏普,她看到阿曼。她的悲伤可以肆无忌惮,即便他追问,她不说;但她,总会在梦里流露。而他,却连梦里,也是警醒的。有时,我不明白他为何不理直气壮,毕竟,他反抗的是瓦耳拉齐的残暴。
 
他还是顾着他自己多一些了,他不明白那女孩儿未必喜欢江南。在爱情里,爱的那个是愚蠢的智者,被爱的通常是谜底。猜不着,又哪来幸福。不明白固然是错,猜着了,那个却不肯揭晓,便是悲哀。或许,他习惯计爷爷的身份,习惯得顾忌伦理。渡边纯一说,爱情和伦理,是矛盾的。
于是,谜底变成死亡。

爱一个人好难。强抑自己,由得你了,你不感受这爱的深沉;迫紧你,怕怪我,打扰你生活。你讲得对,没有选择,是安稳。

还好,还好,苏普和阿曼总算在一起了。要我写,更恶毒些,更极致些,他们也生离了,方痛快。没有留白,是境界的高下。

写这篇,是为你;为了你,又重读那忧伤的《白马》,你明白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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